[海圭] 灵与狗·庭影森森(上)

*伪明治末,20C初

 

“少爷,你起来啦。”年近五十的佣人阿菊喀拉喀拉地推着雨户,转头看见永井家的长子披着羽织站在廊上。

“昨晚是一场大雨呢。”少爷仰头望着庭院里那株高大的枫树低声道。天色本来发青,枫树茂盛的枝叶笼成一片浓重的阴影,被它遮盖的那一角更显得昏暗。 

阿菊深有同感地点着头。雨户卡在凹槽里动弹不了,一推就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她只好用力往上抬,膝盖顶住边缘往前推进。经年风雨,这座颇有历史的大宅有了不少小毛病。阿菊不禁遐想了一番她听闻的永井家的过去:江户年间,永井家还是煊赫一方的大家族,金银田地无数,仆从女侍成群,庭院宽广遍植珍奇异树,屋宇深深将一切富贵收拢其中……

然而世道总是在变的,连幕府都已经倒了,何况区区一个永井家呢?等她被送进这大宅的时候,永井家早已不复传闻中的辉煌。房间大半已落锁,庭院也只剩下了前庭和中庭。然而总有些小地方无时不在提醒着当年的荣贵显达。初到永井家时,阿菊不止一次迷了路,听闻每年的修缮费时一口气差点没有提起来。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视荡然无存。 

当代家主多年前便已过世,而母子三人依然富贵优游。正如外人所猜测的:世代积累的丰厚家产支撑她们的生活绰绰有余。何况夫人还是个无比精明的人。

   

“虽然被雨声吵醒,但雨水击打池塘、树叶的声音也有美妙之处。”十七岁的少爷嫩得好似水葱一样,身姿挺拔地立在阴影里,语速缓而音调优美。  

一旦入睡便是炸雷也惊不醒的阿菊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况且低矮又狭窄的佣人房窗外只有一根要死不活的铁冬青,叶子落得不足一只手的数。但她不觉得少爷说得有什么不对的,“少爷真是风雅呐!”她靠着雨户伸头也去望天,看见满天的乌云,大声道:“还要下雨哩!” 

少爷垂眼看那饱受雨水摧残的庭院,先前谈论雨声的悠闲表情已经消失了。“母亲她们呢?”“夫人和慧理子小姐还没起。少爷今天也去学校吗?”阿菊总以为那什么高等学校和少爷以前上的私塾一样,天气不好便不用去的。  

少爷面朝着庭院点了点他白净的下巴颏儿。 

阿菊赶紧收起扫除的工具,快步去厨房准备少爷的早饭。她目前是永井家唯二的仆人之一,比起只负责照顾次女慧理子小姐的阿并,她要做的事多得多。 

“对了,”少爷突然叫住阿菊,“墙下那丛绣球,叫野中来修剪一下,已经盖住卵石路了。”

野中是永井家的园丁,但并不住在宅子里。阿菊闻言面露难色,“那是夫人最喜欢的,吩咐野中说不用管……” 

少爷噢了一声,不再说话。

  

用过早餐,永井回房间换上浓绀色的诘襟制服。阿菊站在玄关等候,左手搭着制服斗篷,捧白线帽,右手提装了课本的皮包。 

永井取过与制服同色的斗篷披上肩,微抬下巴,手指头捏着搭扣穿进扣绊。阿菊在一旁入迷地看着,见少爷手一伸立刻将白线帽递到了他手上。从十三岁起少爷就不让阿菊帮他穿衣了,看那了不起的帽子落在了少爷头顶,老姑娘阿菊好像自己的孩子有了大出息一样暗自欣慰、自豪。穿戴整齐,阿菊拉开门,预备送他到大门口,永井制止她,拿过门边的伞,独自顺着两侧绿莹莹的夹道往大门去了。 

“少爷慢走!”目送少爷离去,阿菊被寒意浸得一哆嗦,转身去准备夫人的早饭。

  

地面湿漉漉的,石子缝隙里有着细细的水流,泥沙从这水流里被冲刷而下。永井拨开衣袖看时间,加快了脚步。 

“永井少爷!”一个两手揣在袖子里的男人弯着腰小跑到近前,下巴生着稀疏的胡渣,满脸笑容,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永井少爷,您想要的东西我找到了!”他撑起袖口,里面露出黄色纸包的一角。男人叫阿忠,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物,老老实实地做工是不行的,但办些小事很有门道。

永井不愿被人看到和他在一块,瞥了那纸包一眼,干脆地从皮包里掏了钱。阿忠看了数目,笑得眼睛眯成缝,连连鞠躬,“谢谢少爷!谢谢少爷!”掏出纸包卖力地拍了一阵灰才递给永井。 

书包里塞着那个巴掌大的纸包,永井一路埋头走的飞快。 

“永井君。”渡边与中岛两人站在岔路口,似乎在等他。永井忍不住皱眉,渡边这戏谑的表情必然是看见了他和阿忠说话。三人是同班同学,渡边更自称他的“朋友”,却常常说些阴阳怪气的话。热情友善之下时常有敌意闪动。永井倒不是很在意,只是觉得应付起来颇麻烦……与他相比,中岛冷淡得多却也真诚得多。永井镇静地向两人点头致意。

渡边笼着和服袖子,发问:“和阿忠说了什么呢?”

“只是打个招呼而已。”阿忠喜爱往那些有钱有势的人面前凑倒也是真的。

渡边顿时有些不高兴,觉得受了讽刺。   

永井从帽檐下弯着嘴角看他一眼。

渡边瞪圆了眼睛,嘴唇一抖要说什么,中岛飞快地插了话,“要迟到了!”然后率先迈步。

 

黄纸包里是一个做工精细的稻草人,四肢与脖颈均密密缠着红绳。地上散着小刀、自来水笔,边上还有只被捆住翅膀的公鸡在扑腾。

永井望了一眼身侧的围墙,墙内是他家中庭。很快阿菊就会摆饭了,他得快点。

稻草人的面部写上名字,浸入公鸡血……他盯着那只公鸡看了一会儿,捡起了小刀。大少爷永井虽然没有杀过鸡,但远远的看阿菊杀过。把公鸡夹在腿间,他用刀刃横着比划了一番,然后一手捏着鸡头,另一手持刀贴上了公鸡的颈子。

预感生命将受到威胁,公鸡死命挣扎并且高声嘶叫。“别叫啊……”温柔的嗓音被淹没在鸡叫声中。

鸡叫声断线般戛然而止。

鸡血喷涌而出,永井忙提远了,尽数淋在那稻草人上。

“离开这里!”永井对着稻草人厉声喝道。连喝三声,他站起来,双腿因为蹲久了十分酸麻,眼前也发花。

公鸡的尸体同小刀一并丢进树丛里,浸满鲜血的稻草人用事先准备好的白布裹住。永井绕路去了河边,将布包投进水中。

鲜血由内向外渗透着,很快那变作红色的布包在河水中沉浮几下,被冲向下游。 

永井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想着这就结束了吧。

 

“少爷!你去哪了!”看见永井慢慢走进来,阿菊吃惊极了。她手下利索地给永井摆鞋。

“散步去了。”少爷唇边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同阿菊说话的声音格外舒缓动听。

“夫人已经在等了,请快些吧。”

永井在阿菊的服侍下用羊奶皂仔细地洗手。双手交叠揉搓指缝时,小指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痛感。他洗去泡沫,抬起左手,迎着灯光看了许久:小指第二个指节上有一道细小而整齐的伤痕。如果不是刺痛感他可能还不会发现。

看来是“仪式”的一点小代价。

“怎么了?”见少爷盯着他的手指看得出神,阿菊有些摸不着头脑。“没什么。”擦净了手,永井蜷起小指。衣袖落下盖住了他的手。

餐桌上仅有母子两人的碗筷。身体不好的慧理子独自在房间里用餐。母亲没有询问永井去了哪里,不满的神情却是毫无遮掩。一旁的阿菊心揪了一下。夫人对少爷十分严苛,放在以前,吃饭迟到了,饭也不用再吃了……她偷偷瞟永井,她的少爷神色淡淡的,没甚反应,等夫人举筷后才拈起筷子。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筷子碰到碗的声音。阿菊在心中叹息,夫人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两个孩子也是好看极了。如果是她,不知要怎样的溺爱才好,夫人却那么冷淡。

回想起少爷小时候还曾因为母亲的冷淡而偷偷抹眼泪她就心痛的不得了。时光飞逝,原只到她大腿的少爷已然是个身姿挺拔大有出息的少年了,面容神似年轻时的夫人,他常常微笑,然而眼中闪动的漠然也与夫人如出一辙。

同母亲告退后,永井去看望妹妹。他站在妹妹的门外和她说话,更多的是他说慧理子听。屋内时不时传来阿并压低的劝解声。

永井慢慢踱回房间。为了学业不受打扰,他的房间在大宅最深处,需要经过一排排空置的屋子,长长的走廊另一侧就是草木丰茂的中庭。

空气十分潮湿,大约不久就要下雨。

他站在走廊上,距房间仅数步之遥,身上忽然发冷。

 

绣球花丛之下,那东西还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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