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圭] 灵与狗·庭影森森(中)

*当地的两个怪人在此日相遇了


距平日起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少爷房内还是没有动静。 

犹豫了片刻的阿菊推开少爷的房门,往稍显昏暗的室内看了一眼,顿时惊恐地发出厉声尖叫——床铺凌乱,永井似乎尝试过爬出来似的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她飞扑到少爷身边,触手周身都是滚烫的,显然人已经烧得晕了过去。阿菊脑内一片空白喘不上气来,过去没少帮做医生的家主打下手,此刻却只有不断掉眼泪。扶起少爷想给他翻个身,少爷的头无力垂下时阿菊忽然瞥见他后颈衣领里一片青黑。 

顾不得许多,她解开少爷的衣服,被吓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少爷的后背,手臂,双腿,是整片整片可怖的淤青,那形状活像有个人形的东西趴在他背上。

阿菊两眼一翻也晕了过去。

 

永井家的小少爷盯着横梁看了许久,伸出手拉拉母亲的衣袖,问:“母亲,那是谁啊?为什么在横梁上?”室内霎时陷入沉寂,众人纷纷抬头,只觉得一头凉气罩了下来。

永井夫人寒着脸拉了一把孩子,低声责怪:“不许胡说。”转头就向众人道歉。

永井夫人的坏脸色一直持续至回到家中。四岁的小孩子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她面前,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背不敢乱瞟。

“圭,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母亲的声音很平静,男孩飞快地抬起了头,“我看见了……”永井夫人用力拍了桌子,男孩子一抖,垂下脑袋。

“是谁教你说那种讨厌的谎话的?阿菊吗!”侯在门外的阿菊一个哆嗦重重跪在了地上,“夫、夫人,我没有教过小少爷那些!”女佣完全吓坏了。

永井夫人不耐地瞥她一眼,“谅你也不敢。”她转而看着自己的孩子,“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为什么要惹我生气?”

孩子抬起头,母亲尖锐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眼睛已经有些湿润,“不是谎话,我真的看见——”“圭!”永井夫人第一次高声喝住了他,她气得浑身发抖,“不要再给永井家丢脸了,我不想再听到别人说你不正常!”

永井圭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啊……”那个怪异的男孩摸了摸后脑勺,他指着不远处的永井家大宅问:“你就是永井家的少爷啊?那个能看到鬼魂的怪人?”

衣着华丽的永井少爷站在石阶上,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又转过去了。

四岁之后,永井就再没有对人说过他所看见的东西。但永井家的少爷能看见脏东西的事情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添了油加着醋被当作怪谈在当地传了一遍又一遍。只不过没人敢当着永井家的人说罢了。 

怪人?永井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个词语,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这么说,他不禁想:这人知不知道这个词通常被别人用在他自己身上啊。 

“你好白啊!”对方突兀地发出了感慨,永井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双眼微眯,被人品头论足让他有些不高兴。他站在树荫下,白净的脸颊只有下半截露在阳光中,被光照得有些晃眼。滑溜溜的衣料也很晃人眼……

其实那孩子也很白,非寻常意义的那种。永井盯着他,古怪地笑了。

“你在看什么啊?”男孩凑近了一些也仰起头,他头发剃得很短,可以看见汗珠从里面流过。

永井仰着脖子,盯着高处树枝上的甲虫,没有说话。

“天牛?你在看那个?”男孩问。

没听到回答,他独自说着话,“我可以捉住它哦!”言毕摩拳擦掌地走向了树干。永井本觉得他在吹牛但是见他身姿敏捷三下两下就攀上了树便闭上了嘴。

等他把天牛捉下来后递给永井,永井却后退了。“不要吗?”他的目光在永井与天牛之间来回几次,突然想通了什么,转身折了根草茎把小虫绑了上去。他把长长的草茎另一头递给永井,“小心被咬到。”

被草茎拴住脑袋吊在空中的天牛以为自由了连忙振翅想要飞离此地,然而无论它怎么努力都逃不脱一根草茎的距离,急得它发出吱吱的响声。

永井接过草茎,道了谢。收下了对方的礼物,自然要和颜悦色一些,

“你多大了?”“七岁。”“哎……我们一样啊,”男孩眼也不眨一下地看着永井,“我知道你的名字。”“我也知道你的。”永井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对方没什么反应,“是吗?”

“少爷!”阿菊出门来寻人了,远远的看见小少爷和什么人在一起,大声喊道:“午睡的时间到了!”

在阿菊过来之前,永井开始往回走,走到一半他转头,看见那个怪孩子慢慢离开的寂寥背影。

“热吗?”阿菊迎了上来。“不会。”

 

海斗,及其过世的母亲,属于当地的另一个传说。

孀居的年轻寡妇忽然怀了孕,在大家不怀好意的猜测下竟生出了一个金发白肤琥珀色眼睛的小孩子,着实把人们吓了一跳。有传言说那是寡妇和妖怪的孩子,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他必然是那相距不远的美国人驻地里的一员。在当地人眼里,这也同妖怪没什么差别了……

寡妇难以在流言蜚语与恶意中伤中过活,而那孩子的“父亲”多半会觉得这是个笑话。于是孩子哺乳期未断,可怜的女人就投了河。

无人抚养的孩子被一个独居的老头收养,依他母亲给起的名叫“海斗”,没有姓氏。

即便有,莫非要叫什么海斗·史密斯之流吗?永井在心里发笑。

 

“那棵苹果树上有了一窝鸟蛋。”永井家的后门,海斗贴在永井耳边悄声道。他怀里揣着布袋,一副有所准备的样子。永井朝院子里望了一眼,没有看见阿菊,“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

友谊来得没甚道理。

两个孩子顶着烈日在不平整的田间小道行走,为防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跌跤,海斗只得牵着他的手。永井走累了想偷懒的时候还会使坏用力后坠让他拖着自己走。走了许久,永井不断看自己的脚,觉得自己为了不弄脏袜子就光脚穿木屐是个相当错误的决定。要是有海斗那样的草鞋就好了……他想着这件事十分勉强地走着,觉得脚趾缝磨得有些疼。

“哎,海斗,我们换下鞋吧?”大少爷不愿意走了,强拽着海斗停下来。海斗蹲下身看他的脚,脚趾缝都发红了。“都说叫你不要穿这个了啊……”“可我没有草鞋呀,去田里也不能穿丝履呀……”他甩掉木屐,赤脚踩在草地上。草皮被太阳晒得发烫,他白白嫩嫩的脚底踩着不太愉快。

海斗无奈只得把自己的草鞋换给他,等永井穿好了鞋又重新牵着他走。永井打量了一路海斗的脚,他依然走的飞快、平稳,似乎也不磨脚。

有鸟窝的野苹果树是海斗的秘密,后来成了他俩共同的秘密。等终于站在了树下,大少爷已经满脸是汗了,他仰头看着头顶的鸟窝,十分激动。

等海斗从里面掏了两枚蛋出来后,他发出惊喜的叫声。鸟蛋是天蓝色的,玲珑小巧,十分好看。窝里一共有五枚蛋,海斗只取了两枚。两个孩子一人一枚。

“是棕头鸦雀的蛋。”永井捏着鸟蛋,得意地向海斗炫耀自己的知识。“是吗?”海斗不怎么捧场,他把鸟蛋装进口袋里,坐在树下休息。

“你要拿去做什么?”永井问。

“呃……吃吧?”海斗回答得不很确定。

没吃过鸟蛋也不想吃的永井撇嘴,“海,再给我掏几枚!”“不行,再拿就没有了。”永井瞪他,海斗不为所动。但后面海斗实在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忍着心痛把鸟窝掏空了。

永井常常向着他撒娇,以永井的性格来说,他撒起娇来让人有种浑身发冷的不适感,但是海斗依然很受用。

最终五枚鸟蛋都进了海斗的口袋。永井蹲在他面前,下巴搁在膝盖上,黑沉沉的大眼睛盯着他,得意地说:“五个可以做蛋卷。”海斗虽不说话,但心底有些美,先前的各种考虑就此忘记了。

返程依然在手拉手、永井的无数次喊累要休息中度过。

第二日永井收到了五个蓝色蛋壳做成的风铃,最下面点缀着纹路美丽的鸭毛。

 

“哥哥!”下学的永井经过妹妹的房间时,听到里面传来了慧理子的喊声。“怎么了慧理?”他的嗓音非常柔和。

“今天海哥会来吗?”门外沉默了一瞬,慧理子连忙补充,“他每回今天都来看哥哥的不是吗?”

“大概吧。”

“我可以过去和你们一起玩吗?”

“母亲……”“哥哥!”慧理子尖叫着打断他,“小气鬼!你明明知道母亲不在才叫海哥今天来的!”

“那你要乖乖的。”门外兄长的声音有些无奈。

“知道了知道了!我让小铃带我过去!”

 

十一岁的男孩子已经和过去大不相同了。

海斗因为他体内另一份血统的缘故,发育很快,个子比永井高了不少。他的面孔多多少少已经有了未来的影子。头发依然剃得很短,皮肤晒成麦色。但他金色的发茬依然显眼,瞳孔的颜色也无法遮掩。两人在某些方面的差别在跨过十岁关卡的时候就已经野马般飞奔相去了。

海斗蹲在中庭的池塘边,十分认真地看着什么。

自永井上私塾后,他们再也没有一道出去玩过,转为趁永井夫人不在家时在永井的院子里聚会。

“啊,圭,你放学了。辛苦了。”海斗抬头看着他。

“你在看什么?”永井立在廊上问。

“我送你的金鱼好像死掉了。”他伸手进池塘里来回搅动。“昨天还好好的呢。”永井歪歪脑袋,下到庭院里。那个浅浅的起装饰作用的池塘里养着不少彩色的锦鲤,不久前的夏日祭,海斗舀了一条金鱼送给没能出门的永井,便是放在这池塘里养着的。

“啊,真的欸……”两眼鼓鼓的金鱼翻着白肚子浮在水面上,那些锦鲤趁海斗的手离开,又围上来啄金鱼的尸体。

“埋掉吧,被吃了就太可怜了。”海斗捞起金鱼尸体,四处张望了一下,走到墙边的绣球花丛边,“埋在这儿没问题吧?”

永井还蹲在池塘边,望着他点点头。

永井忽然无话可说了,他想知道海斗今天做了些什么,又想起了今天课堂上的一个挺有趣的内容,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出口。海斗站在那里,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沉默的永井。

“海哥,哥哥!”小铃一手搀扶着慧理子过来了,她另一只胳膊还夹着坐垫和靠枕。慧理子自小腿脚不灵便,得不到充足锻炼的双腿细如柴,越发难以支持她的重量,所以基本不怎么出房间。

小铃铺好坐垫又调整了靠枕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扶着小姐在廊上坐下。

“你们在玩什么?”慧理子有些气喘,但双眼充满神采,斜靠在靠枕上后,把双脚缩进了和服下摆。她特意穿了新做的浅粉色樱花底纹的和服,颈上挂着极不相称但是无比贵重的彩色宝石项链,满心都是喜悦。

永井回房间换衣服,再出来时看见海斗坐在走廊边沿上同慧理子说话。他静静坐在两人身边。慧理子热切地就各种事情向海斗询问,海斗则看着庭院,回话越发简短。就在这个瞬间,永井忽然意识到他们的友谊走到了一个相当危险的位置。

 

永井夫人知道永井过去常常跑出去会朋友,但她不知道这朋友是指那个海斗,更不知道他还背着自己把人三番两次带回家。

永井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她面前,承受着母亲的怒火。“我和你说了无数次了,交友要慎重!玩伴的话,香取家的那孩子不是和你同龄吗?为什么你非要跟那种不名誉的人来往?外面人如何对他指指点点的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们走在一起的时候难道没有感觉到那些嫌恶的目光吗?”

他一言不发地接受着母亲的质问。并且保证不再和海斗来往。

母亲出了房间就把小铃解雇了,指责她没有照顾好小姐,不顾小姐身体好坏怂恿她出去玩闹。小铃委屈的哭声与逻辑混乱的辩解声传到了永井耳朵里。他静静地跪在原地,一点异样的表情也无。

 

只是到了夜里,整件事情突然极速往最恶劣的方向转化了——慧理子不见了。

贴身服侍的小铃已经被赶出了永井家,一个人绝对无法行动的慧理子能去哪里。阿菊找遍了整个家里都没发现小姐的影子。母亲急得头疼病发作,摔了一套茶具。永井离开他罚跪的静室,走到母亲身边,低声说:“往西边的方向找找吧。”

慧理子没有跑太远,她确实在西边被找到了。被找到时,正缩在树丛里,哭得喘不上气来。

永井夫人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听说慧理子一个人跑出了百来米远,她吃惊极了。

她所不知道的就是海斗住在西边。慧理子只知道海斗家大约在西边,但具体位置一概不知。凭她一个人,凭她的腿,磕磕绊绊地跑出了百来米远就不行了。

众人举着火把把人送回来时,慧理子看见立在门边的她云淡风轻的兄长,顿时明白了是谁出卖了她。她尖着嗓子向兄长大喊大叫:你出卖了我!你出卖我!挣扎间她怀里不断有价值不菲的首饰掉落。

但谈何出卖呢?永井不惧妹妹的拳打腿踢上前安抚她,后悔不该给她带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书。他一味地安慰着刚刚失去了最亲密的仆人,初次挨母亲的斥责而昏了头并彻底“失恋”了的妹妹:别哭了,别哭了。慧理子一口咬上他的肩头,含混不清地呜咽道:“海哥受伤了!”永井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海斗怎么会受伤呢?“你不要胡思乱想。”永井忍着肩头的疼痛说。慧理子痛哭流涕:“母亲派人撵他出去,铃看见……他们打人了!!!”没人听清兄妹俩在说什么,只当是小孩子闹矛盾。

 

而永井在火光摇曳的深夜,一片兵荒马乱中,心脏微微的刺痛了一下。

 

他回头看向赶来的母亲,目露疑惑。他母亲不是这样的人,撵人出去或许是母亲做的,可打人……?

“先进去。”阿菊从村人怀里接过小姐。母亲郑重道了谢。人们散去了,永井站在门口,望着母亲的背影,又望了一眼昏黑一片的门外,最终阖上了大门。

慧理子瞪着眼睛陷在被褥里,喉咙哑的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闹了一夜,似乎终于放弃了。阿菊在一旁守着不敢闭眼。

天将明时,头脑混沌的永井回自己房间休息,他还在费劲地思考慧理子说的那些话,抬起头时看见海斗的影子蜷缩在金鱼的坟墓之上。

他很快明白了这是什么,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站不稳。

 

所有的怀疑瞬间失去了其含义,他踉踉跄跄跳下庭院,往墙边去,走近了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子,笼罩在绣球花丛的阴影之下。只是一团影子,他试图说服自己,可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

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了,它和海斗的气场一模一样。

它像个婴儿似的蜷缩在那里,这姿势,幼年的永井曾看见过无数次。

他试着呼唤那影子,但没有任何回应。

 

永井在煎熬中迎来了日出,海斗的影子一直在。他跑到妹妹的房间,慧理子似乎一夜没睡,目无焦距地张着眼睛。

“少爷?”阿菊压低声音喊他。“阿菊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和慧理说。”阿菊应声出去了。永井跪坐在慧理子身边,温柔地整理她的发丝,“慧理……听我说,海,他在院子里……”慧理子好像忽然活了过来,一把攥住了兄长的手,嘴巴翕合着发不出声音。

我带你去看。永井低头在她耳边说。慧理子不住地点头,眼中开始有了光芒。在阿菊急切的目光中,永井制止她,冷冷道:“不许告诉母亲。”转头温柔地问妹妹,“可以自己走吗?我扶你。”慧理子再次点头。

兄妹俩慢吞吞地挪到了中庭,慧理子四处寻找着海斗的身影,永井抬起手指,指着绣球花丛,“他就在那儿。”

慧理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什么也没看到,她再次看向兄长,忽然如遭雷击,明白了他兄长的意思。

她自小就知道兄长有些异于常人,他能看见鬼魂,这让她感到害怕,但后来,兄长从没在人前提过这些了,可这不意味着他就看不见了。她颤抖起来,身体发软往下滑,看着那丛花,无声地哀嚎起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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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圈儿是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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